跟您说说心里话——往昔琐事念慈母

作者：王卫东

   2021年6月8日，母亲确诊肺癌晚期，经过治疗病情有所控制，暂时还危及不到生命。天有不测风云，12月2日深夜母亲突发脑出血去世，享年71岁。病魔无情，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夺走了母亲，留给亲人们无限伤痛与悔恨。又是一年母亲节来临，对我来说这是第二个没有母亲陪伴的节日，思念之情再次涌上心头，与母亲有关的往昔琐事拥挤赶来，忍不住要把知心的话儿轻轻说给母亲听。

    母亲是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多少文化。姥姥在世时对我讲过母亲年轻时体弱多病，干活慢，吃饭也慢。母亲用瘦弱的身体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人。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大家庭里的第一个孙辈，爷爷奶奶格外疼爱与重视，奶奶和父亲陪母亲去县医院生产。母亲多次对我讲过，当年是一位下放的男军医为她接生把我带到人间，农村落后保守的观念让母亲有些害羞。初为人母的喜悦，孩子忘情的第一声啼哭，她永远记得。

    我小时候 农村生活条件艰苦，母亲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学习，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做人做事，争取跳出农门搏个好前程。父亲在田里辛勤劳作，母亲身体不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不多，年终分到的粮食就少，母亲想尽办法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母亲蒸玉米面、地瓜面窝头，在铁鏊子上烘焙咸干鱼，这些食物我都不愿意吃。无奈之下过了腊月，母亲就把我送到姥姥家住上一段时间，享受着同姥爷一起吃白面馒头的待遇。在与母亲谈心时，老人家总是怀着一种愧疚心情讲我小时候的这些往事，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今母亲已经驾鹤西去，我再也听不到这些唠叨了。母亲尚不算高龄突发致命疾病，临终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撒手人世，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对“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理解更深刻了。

    二月二，母亲从老家门前东边的地里取来沙土晾干筛细，泡上豆子、玉米，擀好面粉，拿出煮熟晒干的地瓜条，一同放入铁锅内翻炒，噼噼啪啪声响中各种食物混杂的香甜味道弥漫开来，钻入鼻孔直达肺腑，唇齿留香间让人难以忘怀。上坡收工回来，母亲从地里觅得几棵春日芽葱黄嫩鲜脆，和好面，葱切丝，放上花椒面，葱花油饼做成，吃着暖心暖胃。遇到有上门讨饭的流浪男女，母亲从屋里端来热水，拿出粗面馒头、葱花油饼或是从瓮里舀一瓢粮食倒入讨饭人搪瓷缸里，和颜悦色打发走他们。母亲说做人要正直善良，遇到比自己困难的人要尽量帮助，不能坑人害人。春天里乡下来了赊销小鸡的汉子，母亲同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们一起赊上小鸡精心喂养，秋后小鸡就开窝下蛋。母亲过日子勤俭节约，鸡蛋平时攒着不吃，多了就腌成咸鸡蛋留着麦收农忙时节派上用场，再去集市上卖掉一部分换回几样廉价蔬菜维持基本的生活。

    夏天午饭后，母亲找出些家人们穿着不合适的窄小旧衣服洗净晒干，熬上一铁锅糨糊，搬出一扇门板，把糨糊刷在上面，旧衣服铺在门板上做成袼褙。晒干后揭下来，剪成鞋样，待到冬天农闲时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底，穿针引线间把一个个平常的日子慢慢勾勒显现。奶奶门前十字路口老槐树下，留下母亲、婶子大娘们穿梭织机忙碌的身影。织就成捆的粗花布经过母亲的双手变成衣裤、书包穿背在儿女身上。母亲的针线活路算不上精巧，甚至有些粗陋笨拙。我上学时的第一个书包就是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慢慢缝制而成，手指不小心被针刺破渗出血来，母亲轻轻擦拭一下继续缝。上学时怕同学们笑话粗花布书包丑陋，我不愿意背上它。母亲有些生气，对我说：“孩子，你上学就应该懂事了，咱家里现在条件不好，没有闲钱买好看的成品书包，先将就用着不花钱的书包，等家里日子好过了，娘就给你买最好看的书包。”

    霜降过后一些尚未完全成熟的棉桃被霜打蔫，长出的棉花颜色暗红品相不好，一般情况下生产队就遗弃掉这些劣质棉桃，任由社员们自行处理。每到深秋季节，天不亮母亲就早起约上几个要好的大娘大婶去棉田里抢拾这些棉桃，几天过后屋里就有了一大堆棉桃。别看这些棉桃质地不好，在当年贫苦的岁月里仍然被农家主妇们视为宝贝，天天早起争抢着拾回家。白天在太阳下晒干棉桃，晚上父母就拿着铁锤轻轻敲打坚硬的棉壳，把棉花一瓣瓣剥出来再用木棍击打一番使之稍微变形柔软些，最后送到作坊弹成棉絮，搭配上优质的棉絮做成棉衣棉裤、被褥足以抵御寒风的侵袭。 分田到户后母亲在自家棉田里摘拾棉花，腰间扎上包袱，双手左右开弓，一朵朵柔软雪白的棉花乖巧地进入包袱里。父亲拾棉花的速度不如母亲快，我跟在父母身后学着拾棉花，速度更慢，感觉母亲灵巧快速拾棉花的姿势最美。我懒惰拾了一会儿棉花就感到腰酸背痛，索性返回地头枕着里面有少许棉花的包袱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一看，面前躺着一只大野兔，赶紧起身用手一摸野兔体温尚在，后腿被猎枪打断流血过多致死。我挥舞双手高声吆喝父母，今天运气真好，“守株待兔”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当晚母亲炖好了野兔，邻居陈叔领着孩子来我家串门聊天，父亲与陈叔喝酒吃兔肉，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1984年秋天，我到邻村上初中，那年小舅刚参军，送给我一个崭新的军用书包。母亲自春天开始利用劳动之余在家喂养了好几窝兔子，每次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就顺路给兔子们打些青草吃。兔子们吃得毛发油亮，体态丰硕。父亲骑着自行车去赶集卖兔子，给我凑齐学费。凌晨4点钟，母亲早起和面在灶台上蒸熟一大铁锅通面馒头，往竹筐里装满够我吃一个星期的馒头，咸萝卜切丝浇上酱油盛放在空罐头瓶里，舀好小米稀饭喊我起床吃饭上学。后来妹妹弟弟相继上了初中，都需要从家背干粮上学，彼时我们兄妹三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母亲几乎每隔一天就得早起蒸馒头，不能耽误了孩子上学吃。姥姥来我家知道母亲天天早起很心疼女儿，母亲说为了孩子们苦点累点也值得。

    我到县城读高中时学校有了食堂，学生购买饭票就餐，食宿方便，母亲终于不用早起忙活着蒸馒头了。高一不久，下晚自习回宿舍，我眼睛突然看不清前面的道路，舍友们帮忙搀扶着我回到宿舍。医生看过说是得了夜盲症，开了瓶鱼肝油，要求饮食上加强营养，注意休息，视力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回家后在母亲的精心调理下，饮食营养得到增强，夜盲症很快就治好了。临上学时，母亲从结婚时的嫁妆木箱子翻出几十块钱递给我，叮嘱在学校多吃些有营养可口的饭菜，锻炼好身体，这样才能保证踏踏实实学习。有愧于父母的是三年高中生活下来，我在高考预选中就被淘汰直接无缘高考，辜负了父母的一片殷切希望。四姑夫教我数学，他跟四姑商量着让我复读一年试试。我谢绝了姑父姑姑的好意，决定回家务农帮父母减轻些负担。

    父母着手盖新房，为我接下来找对象打下必要的物质基础。父亲找来包工队开始施工建新房，母亲忙活着给施工队工人做饭。秋天新房建成后，我在房檐下打扫建筑垃圾，不幸被突然从屋架上掉下来的砖块砸破嘴唇砸断牙齿。母亲知道后伤心地哭了好几天，平添了许多白发。我订婚前母亲去理发店染发，母亲对染发剂过敏，造成面部、眼睛、耳朵红肿疼痛，最后输液抗过敏药物才消除这些症状。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染过发，任缕缕青丝变白，把日子过得温暖从容。我受母亲遗传基因影响，四十岁左右有了白发，随着年龄的增长白发 一年比一年多，顾忌母亲唯一的那次痛苦染发经历，我一直没有染发就让这些受之于父母的毛发自行演变吧。去年秋天长女结婚，孩子挽着我的胳膊首先登上婚礼舞台，在明亮耀眼的舞台灯光下，我头上的白发格外刺眼。父亲对我说过母亲患病后最牵挂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能够看到扬扬（我的长女）穿上婚纱成为最美丽的新娘，另一件是希望我最小的堂弟早日找到另一半，成家立业，了却长辈们的心愿。当我把女儿的手交付到女婿手中，孩子们鞠躬谢恩，三双手叠加在一起，此刻思念、不舍、祝福、喜悦的泪水悄悄流下。我轻轻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阻止这复杂的泪水再次流出，心想要是母亲能够在世同父亲一起参加孩子的婚礼该有多好啊！

    婚后我只知道忙于自己的家庭工作生活，总以为母亲年龄不算太大身体还算健康，对母亲的关心一直较少，等到母亲确诊肺癌生命进入倒计时，才后悔以前没有尽到作为儿子应有的孝心。母亲患病住院正值麦收时节，是我一年中工作最忙碌的阶段。母亲为我们兄妹着想，怕耽误了我们的工作，多数时间都是父亲陪伴在她身边照料。在医院治疗了十几天，母亲心疼住院花很多钱就跟父亲商量早点回家。母亲生前最后这次患病，感到身体不适仍坚持不让父亲给我打电话，直到病情加重才让父亲打电话找我。中午我回家看到母亲侧卧在床上，便俯下身问母亲哪里不舒服，母亲低声说头疼胸闷难受，腿脚不能走动，看来是困扰多年的高血压、心脏病又犯了，没想到这次对话竟成了我与母亲最后的永别。时间紧急我和弟弟开车拉着母亲去了就近的镇医院，做CT检查显示脑出血，病情危重，医生建议转院。母亲在病房临时输液颅内压增高开始呕吐，市人民医院120急救医生迅速赶到，查看母亲病情：瞳孔已经放大，初步判断脑干出血形成脑疝，生命垂危。我在救护车上握着母亲的手，心如刀绞，生命在疾病面前竟是如此脆弱。

    在急诊室走廊，我推着陷入昏迷的母亲快速来到双源CT室检查，CT结果再次显示母亲脑部多处大面积出血。外科、急诊科医生会诊后说母亲的这次病情已经没有多大治疗机会了，不如让患者减少些痛苦，家属尽孝心让病人在家终老离世。舅舅们赶到医院看望母亲，二舅听了医生的建议后让我租辆救护车带上制氧机把母亲送回家。此刻大家都知道母亲的病情，医生们、亲人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晚上6点母亲回到家，躺在床上嘴里往外吐粘液，呼吸困难。母亲从确诊肺癌到突发脑出血不到半年时间，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着我们的心。医生担心母亲多年的慢性病并发症变成现实，给亲人们带来沉痛打击。得知母亲患癌后我们心理上有所准备，知道母亲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假如没有疾病缠身，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相依相靠，说话唠嗑，粗茶淡饭，安享晚年，该是最幸福的事情。想到病魔将要夺走母亲，我的眼里蓄满泪水。父亲对我说：“先不要哭，等你娘没了，给她穿好寿衣，指了路，再哭吧，这样她走的时候就安心了。”

    深夜11点10分，母亲嘴里的粘液越来越多，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呼吸越来越弱了。11点25分，母亲心脏停止了跳动，真正与我们永别了。我们兄妹三人强忍泪水，用毛巾蘸温水给母亲擦净身体整理好遗容。叔叔婶子在一旁帮忙把寿衣一件件拿出来，我们轻轻地给母亲穿上，生怕惊醒了母亲。父亲拿出条扁担交给我，说：“站在门口椅子上，举起扁担朝西南方向喊三声，娘，光明大道上西南，这样你娘去阴间的路上就不迷糊。”我颤抖着从父亲手里接过扁担，妻子扶我站在椅子上，哭喊三声：“娘，光明大道上西南啊！”夜深人静，我用家乡至今还保留的某些丧葬习俗，以长子的身份与母亲痛别。

   我们兄妹在母亲的坟头上撒了小麦、棉花。父亲烧完母亲生前穿的衣物，蹲在坟前对母亲说：“你这一辈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没有享过多少福，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人谁不知道疼自己啊，你偏偏就是那个不疼自己的人，生了病怕花钱吃最便宜的药，有时一片药还掰成两半当做两次吃，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平时不舍得穿，留着过年、走亲戚时才穿，一双袜子补了好几个补丁还在穿在脚上，孩他娘，你真糊涂啊，可苦了自己......"与母亲同岁的父亲，说起母亲日常生活中的这些琐碎小事，禁不住老泪纵横。听着父亲对母亲的诉说，我跪在母亲坟前再次大哭一场。父母年轻时没少吵过架，脾气都不好，他们是普通姓身上有许多缺点，一生土里刨食平淡无奇，没有做出过轰轰烈烈的大事情，生死离别时父亲对母亲做出了最高评价。母亲一生含辛茹苦把子女养大成人就是对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与付出。

     母亲生病住院总共花了一万多块钱。父亲整理母亲保管的箱子时发现了10多万元现金，这些钱都是父母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母亲生了病不舍得花太多钱，父亲自己留下一小部分钱，剩余的让我们兄妹三人平分了。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心想要是能够治好母亲的病，哪怕我们不要这些钱，甚至再花上许多钱也心甘情愿，可是上天却没有给亲人们一次机会。

    母亲去世快两年了，我还没有做过梦见母亲的梦，或许是母亲知道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用不着她牵挂，她在天堂很好，也不用托梦给我们，让我们安心工作生活。余光中《今生今世》中说到：“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我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在每年的母亲节来临时格外强烈。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去看望她，随便买点东西，母亲总是说不要多花钱，留着点钱给孩子上学用。母亲劳作一生，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晚年生活就走了。父亲慢慢从母亲离世的伤感孤独中走出来，抽空给我和弟弟种了小菜园，晚饭后去广场和老伙伴们敲锣打鼓，娱乐消遣，活动筋骨锻炼好身体。我想母亲在天若是有灵，也会感到欣慰。亲爱的母亲，再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新小麦就收获了，到今年我的生日（农历五月初六）时麦收忙碌季节差不多结束了。我会和弟弟去给您老人家上新小麦坟，在我生日那天给父亲买些好吃的孝敬老人家，在心里默默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祈祷您天堂安好。母亲大人，咱们母子一场，来世还做您的儿子，天天绕在您身边，继续听您讲那些过往的琐碎事情，温暖着家人们朴素的灵魂。